公元1259年,元憲宗蒙哥在征宋前線釣魚城下駕崩,死因不詳,元朝一時無主,各方勢力都在蠢蠢欲動。
在這其中,實力最為強勁的當屬忽必烈。為了不使皇位落入他人之手,忽必烈急忙與賈似道訂立和約,隨即率軍倉促北返。
可當忽必烈率軍行進至蔡州(今河南汝南縣)時,軍中卻突然傳來了噩耗。
他那位曾相三君,歷事四朝,出入柄用者三十年,天下畏其勇而懷其仁的義兄弟:
——楊惟中因病卒于軍中!
楊惟中,字彥誠,生于公元1205年,其家本是金末居住于弘州(今河北陽原縣)的普通漢人家庭,可由于公元1211年蒙金戰爭的爆發,其父母均遭亂兵殺害,孤苦伶仃的楊惟中也被蒙軍擄走,跟著大量被蒙軍擄走的漢人百姓一同遷往了蒙古草原。
彼時的蒙古草原蚊蟲肆虐,環境兇險,酷熱難耐,各種野獸成群結隊,神出鬼沒,時而還要忍饑挨餓,忍受蒙古士兵殘暴,非人的毆打與虐待,每天都會有人忍受不了而死去,這一幕幕人間慘劇無一不在年僅6歲的楊惟中心里留下了深刻映像。
也許就是在這段時期,隨著家鄉離的越來越遠,六歲孩童那顆期盼,思念著父母與回家的心已經漸漸死去,取而代之的,是對向老百姓施暴的上層階級的嫉惡如仇——這個上層階級無關乎民族,不光有蒙古,還有他家遭難時拋棄一州百姓逃走,平日里在金蒙統治階級的羽翼下為虎作倀,作威作福的漢人官僚與漢人士兵。
除此之外,便是強烈渴望抓住一切機會活下去的信念。
只有活下去,才有機會改變這一切!
數月后,他們到達了彼時元朝的政治與軍事中心,等待著蒙古統治階級將他們統一分配給各個蒙古封建主做百姓,或是做奴隸做家奴。
彼時的蒙古有個傳統,會收養一些戰場遺孤作為自己的養子或者家人善待,而且不計較種群,比如蒙古名將博爾忽,大斷事官失吉忽圖忽,曲出,闊闊出都是如此才得以受元太祖其母月倫太后的撫養從而成為元太祖的兄弟,為元朝的建設添磚加瓦。
絕大部分被擄來的漢人百姓很快都被各蒙古封建主分走了,只剩下楊惟中一個小孩孤零零的站在原地。
他茫然的看著周遭的人群,攥緊了雙拳,提醒著自己一定不能害怕。
絕大部分蒙古封建主都對這個不能挑不能扛的小孩沒什麼興趣,直到過了好一會,終于有一個臉頰兩邊長著兩坨高原紅的男人朝著楊惟中走上前來,將他領回了自己的大賬。
就這樣,楊惟中極其幸運的成為了元朝唯一的漢人皇子,而隨著年歲漸長,在學會了蒙古語后,他才知道,當初領他回來的那個男人,也就是他的義父乃是元太祖屬意的繼承人:
——元太宗窩闊台!
在之后的歲月里,雖然成為了皇子,窩闊台一家待他也全無成見,但楊惟中沒有絲毫懈怠。
這一路上,他已經見慣了草原上的弱肉強食,而生長在蒙古草原上的一切,包括蒙古宮廷本身,也肯定是物競天擇,弱肉強食的。
于是,除了抓緊勤奮學習蒙古語之外,看著窩闊台那幾個只知窮兵黷武,標榜勇力的兒子們,楊惟中毅然選擇了另一條可以實踐當初嫉惡如仇的理想的道路。
那就是勤讀書,增見識。
對于一個國家而言,只有英武絕倫的猛將元帥是絕對不夠的,國家必須要交給懂治國,有知識的人來治理才能走上正軌。
彼時的蒙古宮廷正缺的便是這樣的人才,光有以耶律楚材,耶律阿海為首的文臣還遠遠不夠;于是,楊惟中便跟隨著這些文臣開始刻苦讀書,期待著有朝一日窩闊台與元太祖能夠發現他的才能,放手讓他去實現自己的治國理想。
是金子總會發光。
隨著年歲愈長,楊惟中的才能開始日趨顯現,不僅把窩闊台封地的財政,民事治理的井井有條,而且出口成章,極有見識。
作為想要把父親的草台班子搭建成鞏固的帝國體系為己所用,從而超越父親在帝國臣民中的威望的君主,面對如此勤讀書,有見地的義子,窩闊台自然甚愛之。
于是,在楊惟中長到二十二歲時,窩闊台便下旨讓他率軍出使西域。 招降那些在花剌子模于蒙古的打擊下崩潰后,紛紛自立于地方,其中絕大多數都親身體會或是早有耳聞蒙古軍隊在西征期間的屠殺行徑,從而拒絕與元朝合作的各地豪強。
趕到西域后,望著眼前正在緩慢修葺,有的干脆便被廢棄的殘垣斷壁,聽著路邊孩童尖銳的哭嚎和難民們痛苦的[呻·吟]與嘆息,看著那些難民眼中對自己及身后蒙古軍的畏懼與恨意,楊惟中不止一次想起記憶中的家鄉弘州。
雖然親生父母的面容早已逐漸模糊,但家鄉遭兵禍時的種種慘狀如今仍然令他記憶猶新。
于是,楊惟中做出了個極其勇敢的決定——每到一處自立的城池,在傳統勸降手段的基礎上,他便盡可能的深入當地百姓之中,找一名向導公開盡量勸說百姓們投降蒙古軍,或是直接與城主商談投降事宜,實在負隅頑抗者才再行征伐,征伐過后亦盡量不造成劫掠與屠殺。
他要為這里的百姓與生靈謀求一條生路,一個未來。
于是,也許是依舊忌憚蒙古軍的強大,又或許是受楊惟中感召,總之,楊惟中出色的完成了本次元太宗給他出的考題——西域三十余城悉平,歸順大元。
從西域返回草原后,元太宗大喜過望,褒獎了他,而楊惟中有勇有謀的名號也在草原上傳開了。
隨后數年,楊惟中便前往燕京(今北京)處理政務,在這他結識了可以引為知己的朋友姚樞,隨即便將其引薦至草原覲見窩闊台——未來,他倆將會一同為忽必烈賞識,成為著名的金蓮川幕府重要幕僚。
與此同時,新的任命很快到來。
1235年,金朝滅亡,南宋開始了收復三京之役,此役被元朝方面認為乃是南宋單方面背盟入侵之舉,于是該年6月,窩闊台下令攻宋!
蒙軍分兩路大舉進兵,楊惟中與姚樞被委任為隨軍行中書省事,隨同皇兄闊端的軍隊參與了攻打荊襄地區的戰役。
在戰役中,楊惟中不僅一次回想起北方人民目不識丁,窮困潦倒的模樣,為了改變這種狀態,他認為「傳繼道學之緒,必求人而為之,師聚書以求其學,如岳麓白鹿,建為書院,以為天下標準,使學者歸往,相與講明,庶乎其可。」
于是,在行軍途中,他便與姚樞專門留心在各處城池尋訪儒、道、釋、醫、卜士等方面的名士,搜集各類文化典籍然后小心翼翼送往北京妥善保管。
次年,當大軍回師之后,楊惟中便火速趕到北京,以岳麓,白鹿洞書院為標準辦起了元朝第一家官辦書院——太極書院,將之前尋訪的各類文化典籍都存放其中,以伊洛道學為宗,并請原本隱居在湖北德安的「江漢先生」趙復與其他儒生為師,再選俊秀之有識度者為道學生,將理學在中國北方傳播開來。
除此之外,為了使北方儒生,人民皆有書讀,楊惟中受姚樞的影響,開始網羅各地的能夠巧匠大力推廣畢升的活字印刷術,將燕京,平陽等地發展成為印刷業中心,印刷了包括《四書》在內的很多典籍,全部分發于北方儒生與人民,至此,「活字法由沈括首創,至楊惟中始臻完善。」
然而,就在楊惟中等人干的熱火朝天,北方民智逐漸恢復過來時,天又降大任于斯人也。
1241年12月11日,由于酗酒過度導致的中風,他的義父,元太宗窩闊台崩于行殿之中,享年56歲,共在位13年。
對于這位曾在所有人都不要自己時將自己領回家去,同時一直對自己毫無成見,在背后默默支持,提拔自己的義父,楊惟中還是有著深厚感情的;于是,他馬上交接好了手頭的工作,趕回蒙古草原去奔喪。
可當他趕回蒙古草原時,他卻得到了這樣一紙調令——由于老臣耶律楚材身體欠佳,現已辭去中書令一職,著他繼任中書令。
看著這紙調令,楊惟中心中明了,耶律楚材兩朝任事近三十年,哪有什麼身體欠佳之事,純粹是因為不肯與自己那個政以賄成,處心積慮想要將皇兄貴由扶上皇位,違背義父遺命的義母乃馬真后為伍,因而受到了義母同黨的排擠。
但楊惟中并不打算因此與義母據理力爭,排斥皇兄繼位,在這件事上,他打算韜光養晦,就像當年盡全力在蒙古活下來的信念那樣盡全力扎根于蒙古宮廷中央。
只有這樣,才能更好的施展抱負,若是為此被排擠出了中央政府,那他又如何施展自己治國救民于水火的抱負呢?
于是,他毅然接過了中書令的職位,并繼承耶律楚材的治國方略坐鎮中央,在未來義母乃馬真后與皇兄貴由乃至皇嫂海迷失后的蒙古亂政期間,殫精竭慮,盡全力的維系著元朝,為朝廷出謀劃策,使之不至于太過混亂,而后又升任為丞相,已然成為了耶律楚材之后的元朝頂梁柱。
混亂的時局直到1251年7月1日皇兄蒙哥汗肅清了以海迷失為首的窩闊台系亂黨后才初告消停,同時,蒙哥汗也繼位成為了元朝的新皇帝。
彼時的楊惟中總算可以暫時輕松一點了,他將中書令和丞相的職權交給了蒙哥的親信,隨即加入了皇兄忽必烈為首的金蓮川幕府,開始在其賬下效力。
長達十年的坐鎮中央,讓他迫切的想要回到漢地去整頓地方政務,至少,在那不會有坐鎮中央的屢屢被掣肘之感。
彼時,攻宋戰爭仍在時斷時續。在蒙哥的命令下,忽必烈任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并由漠南南下,開始主持攻宋事宜。
為了保證糧草供應充足,忽必烈隨即在中原開封設立了河南道經略司,同時讓楊惟中任經略使前往開封主持糧草供應事宜。
至此,楊惟中終于得以大展拳腳,施展自己的敢作敢為,大智大勇了。
彼時的河南由于元太祖早期命令木華黎國王為攻金總指揮,又因西征沒有給予他充足兵馬,木華黎只得在中原招降那些結寨自保的漢人世候為主力,對于那些漢人世候和叛逃金宋的漢人將領的官職一律予以承認,造成了政出多門,行政極其混亂。
楊惟中到開封時,那些蒙漢世候,將帥仗著手中有兵,依舊橫行鄉里,搶掠民財,無法無天,并沒有把楊惟中放在眼里,覺得他不過是一個長于深宮的皇子罷了。
然而,他們的傲慢很快便在楊惟中的雷霆手段,殺雞儆猴中徹底焉了下來。
望著那些生活在如此恐怖氛圍中,蓬頭垢面,望著自己畏懼萬分,窮困潦倒至極的百姓們,看著他們身上的道道傷口,童年那段被蒙古兵當做牲口一樣趕往草原時的經歷又開始在楊惟中心里止不住的翻騰。
在這些百姓中,受河南道總管劉福管轄的百姓受傷是最重的,通常被其用木棒毆打的面目全非,遍身淤青。
楊惟中決定也讓劉福嘗嘗這種滋味。
于是,他便在座前放了一根大棒,然后派人招劉福前來訓示,并警告劉福如不奉命便要軍法從事;待劉福戰戰兢兢的帶著數千人前來拜見時,楊惟中毫不畏懼,捋起袖子抄起大棒便打,直將他打的七竅流血,再不能站起身來方才讓人像抬死豬似的把他丟了出去。
在場的百姓無不為此情此景振奮,紛紛歡呼雀躍起來,而劉福帶來的那數千兵丁原也是遭受其盤剝的百姓,只站在原地看戲,并為楊惟中心悅誠服。
處死劉福后,楊惟中隨即便把目標轉向了其他在河南,京兆地區為非作歹的蒙漢將官,隨即將其一一肅清,雖然各地蒙漢世候多有回護,但他依舊嫉惡不息,嚴懲不貸。
而經過他這一通殺雞儆猴,河南,京兆地區吏治一時大治,再也沒有人敢小看楊惟中的能力,而那些驕兵悍將,豪紳惡吏一時也收斂了許多。
眼看吏治郭清,隨后楊惟中便開始根據實際情況減免各地賦稅,同時在河南南部廣大地區廣開墾田,充實軍糧,印行錢鈔,發展商業,民生得到了一時喘息與好轉。
而那些殘存的豪紳惡吏,驕兵悍將眼看楊惟中干的有聲有色,心中自然嫉恨,便一紙訴狀將其告到了蒙哥駕前,吵著鬧著要把他換掉。
關鍵時刻,作為使元朝這台龐大的帝國機器重新運轉起來的賢君能臣,蒙哥和忽必烈自然是惜才的;于是,在蒙哥的授意下,統兵南征的忽必烈便將楊惟中任命為江淮、荊湖南北路宣撫使,負責節制當地的蒙漢軍隊。
而楊惟中雖然在河南和京兆受到了挫折,胸中那股嫉惡如仇,治國救民之火仍然未曾泯滅;在他的監督下,各軍的軍紀都十分嚴厲有序,所到之處郝經有詩贊曰:
「渡江不殺降,百姓皆安堵;羊羅到武昌,相望兩舍許……通衢萬家市,巴商雜越旅。 」
而這也是楊惟中人生的終點,長久的往來奔波與繁重的政務極大的損害了他的健康;翌年,公元1259年,楊惟中卒于蔡州,享年55歲。
他終于可以去往黃泉,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了。
作為中國乃至全世界身世最為奇特的皇子,楊惟中幼年喪親無疑是不幸的,但他的一生又是極其幸運的,并沒有死于王朝更迭的亂軍之中,前往蒙古宮廷后又一直勤勉好學,在各路貴人的賞識下得以擁有平台與機遇來施展治國救民,嫉惡如仇的抱負。
而他生于尋常百姓家的經歷對于他治理過的地區百姓而言無疑是最大的幸運,他始終沒有忘本,為老百姓的生存與未來奔走一生,把全部的精力都獻給了他治理過的土地,甚至來不及考慮個人的品質更是難能可貴。
唯有如此經歷的官員,才能深刻意識,體會到百姓的艱辛與痛苦,從而切實解決百姓的種種訴求,如此深刻的意識和體會是那些出于標榜自我而救助百姓的所謂清官遠不能及的。
不過,楊惟中這樣的好官歷史上還是太少了。對于他治理過的當地百姓而言,自身境遇無非是一時好轉與喘息,待他走后,豪紳惡吏,驕兵悍將卷土重來,變本加厲,民生仍是窮困至極,幾千年封建王朝從來如此,清官的政策總難維持延續下去,不得不說是為極大的遺憾。